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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小说解读「雪中悍刀行陈渔」

2023-07-20 14:33:53|来源:搜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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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凤年望着父亲的背影,问道:“老黄最后说了什么?”

徐骁停下脚步,没有转身,说道:“等你学成了再说。”

其实老黄说了什么不重要,人都没了。六千里风云,城头竖剑匣,可十几坛子黄酒都还留着啊。

《雪中悍刀行》精彩试读⑨

✦第五章✦

✦荒郊外杀人赏雪 老掌教一指断江✦

徐凤年真的捡起了以往最不齿的武艺,但学剑之前先学刀。当然他是跟白发老魁学。老魁本要离开王府去闯荡江湖,早嚷着手痒了,要会一会那占着茅坑却不怎么拉屎的十大高手,等把后头九个都打过了,再去跟王老怪过招。老魁最看不惯这老匹夫,天下第一就第一,装什么第二?矫情!可恨!正啃着羊腿的老魁听闻徐凤年要跟他学刀,猖狂大笑,喷了一地的羊肉碎末。老魁见拎着那把好刀的世子殿下没有任何玩笑意味,便丢了羊腿,用满是油渍的大手抚摸上青壮年时请高人钩入琵琶骨的猩红巨刀,问了个问题:“凭什么爷爷要教你?”

徐凤年回答:“我让徐骁去把那个用斩马刀的魏北山请来北凉与你过招,以后每年一个,直到我学成刀。”

老魁赞了一句“好大的手笔”,抬头望着徐凤年,神情古怪地笑问:“小子,告诉爷爷为何要学刀,北凉三十万铁骑还不够你这小子耍威风?”

徐凤年抽出绣冬,手指轻弹,咧嘴笑道:“那些人的刀枪说到底还是别人的,我也得找把自己用着顺手的。”

老魁撇了撇嘴,不置一词,只是让徐凤年单臂提起绣冬先站上半个时辰,刀身不能斜,否则就算把王老怪给请来,这个便宜徒弟也不收。结果,徐凤年坚持到一个时辰后当场晕厥,绣冬刀始终没有倾斜,准确来说,连颤抖都没有。老魁呆呆地望着倒地不起的世子殿下,走过去捏了捏这小子僵硬如铁的右臂,啧啧道:“捡到宝了。”

接下来老魁并没有传授徐凤年如何高深玄奥的招法,只是让他重复四个枯燥动作:直刺、斜撩、竖劈、回掠。刺三千,撩三千,劈四千,掠四千。老魁本以为这个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子哥儿起码会问为什么,可徐凤年没有,只是每日拂晓到僻静院中练刀,每日深夜蹒跚离去,绣冬一刻不离身。这让老魁很是郁闷,同时又产生了好奇心,因为徐凤年表现出来的不仅是意志,还有相当扎实的握刀功底,莫不是这世子殿下先前被军中武将悉心调教过,学了军伍悍刀术做防身术?这段时间他刻意刁难,让徐凤年练习乏味的握刀,一半是想让这个娃儿知难而退——天底下的刀法,没有半步终南捷径可走;另一半则是真心——练刀首要握刀,连刀都拿不住,那就不是用刀,而是被刀拖着走,即便拿到一大摞绝世刀谱,也只能耍些花哨招式,一旦对敌,只有死路一条。

徐凤年练刀首日恰好是大暑,大暑过后是立秋。

徐凤年始终光膀子练刀,一身锦衣玉食好不容易养出来的柔滑肌肤晒成了古铜色,身体越发精壮,若添些伤疤,便与行伍悍卒无异,可刀法远未入流。

白露、秋分、寒露后是霜降,掠四千变成了掠六千。

徐凤年终于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刀是百兵之胆,大开大合,讲求虽千军万马吾往矣,可这回掠是收刀法,怎么就偏要多练?”

老魁笑道:“世上不怕死的刀客太多了,可不怕死的刀客最容易死。天下最厉害的回刀术也逃不掉一个‘掠’字,哪有对谁都是可取性命的好刀法?爷爷的大道理都是在阎王殿外转悠了一圈回来的路上想出来的,学着点儿。”

武库那里有堆积如山的刀诀、刀谱,可徐凤年从练刀第一天起,便没有踏足被江湖武夫视作武学圣地的听潮亭。老魁对此甚是欣慰。刀法一途不比武当山那娃娃师叔祖修习的天道,最紧要的是滴水穿石,至于小成以后如何相辅相成地拣选心法,内外兼修,老魁不担心这个,“人屠”徐骁有的是歪门邪道,问题在于锦衣玉食的世子殿下撑得到那天?

立冬后直到大寒,哪怕湖面结冰,徐凤年也会被老魁带到湖底练刀,闭息时间越来越持久,刀法还是没有登堂入室,却先养出了水性。

近期,城外竟有几股游寇横空出世,就在堂堂大柱国眼皮底下叫嚣作乱,这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可城中传闻,几伙找死的匪徒都不是被北凉铁骑踩成肉泥,而是被一位戴狰狞面具的刀客给屠尽。城内的闲杂看客们在拍案叫绝后总要说上一句“可惜那半年来无声无息的世子殿下没能看见,否则定要大大赏赐一番”。至于那些个城内权贵,则是个个摸不着头脑。且不说那鬼祟刀客是何方人氏,那几股流匪从何而来?大柱国治下不敢说路不拾遗、歌舞升平,但要说如传闻那般是北莽窜入北凉的流民兴风作浪,打死众人都不信。

腊月二十八,徐凤年跟着大柱国前往地藏菩萨道场九华山。这一次要由行过冠礼的他来敲钟。

卸甲下马登山,夜宿山顶千佛阁,徐凤年在灯下抽空翻看龙虎山真人寄来的信,很厚。他看完后会心一笑。信上说黄蛮儿看到漫山遍野的山楂,就一捧一捧地带回师父修习的居所,结果把庭院给堆满了,而在山上德高望重的真人不敢训斥,只敢好心解释这山楂摘下后存放不久,最好等哪年下山时再摘,结果差点儿被黄蛮儿拆了房子。

徐骁并未入睡,走入房间,瞥了灯下横放在桌上的绣冬刀一眼,手中拿着另外一封家书,却是次女徐渭熊寄回。大柱国苦着脸说道:“你二姐写信骂了我一通。”

徐凤年笑问道:“就因为我学武练刀?”

徐骁坐下后叹息道:“要是你再练下去,指不定她就要从上阴学宫跑回来当面骂我了。”

徐凤年不去看信,只是幸灾乐祸地道:“她怎么说?”

徐骁眯眼道:“她让我问你,用刀第一又如何?”

徐凤年想了想,说道:“你就回信说能强身健体,总不能被美色淘空了身子。”

徐骁为难地道:“这个理由是不是儿戏了点儿?”

徐凤年自信地道:“对付二姐就得用这种法子,否则说大道理,谁说得过她?”

徐骁竖起大拇指,拍马屁道:“这刀没白学!”

二十九日清晨,山雾弥漫。徐凤年双手搁在绣冬刀刀柄上,驻足远望。

立冬后那几股流寇都是老爹徐骁安排的练刀“木桩”,徐骁没有任何暗示,但徐凤年自然猜得出多半是些北凉军中犯了大禁的死犯。徐骁治军极严,赏罚分明,便是当初义子陈芝豹犯律,也被当众鞭挞成一个血人。若非如此,京城清流中也不至于流传“北凉只认凉王虎符不认天子玉玺”的说法。

这些个临时充当劫匪山贼的军犯没学过正统武学,一身本事都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力大凶残,有着北凉铁骑特有的悍不畏死特点,最适合给徐凤年锻炼直来直往的杀人悍刀术。老魁亲眼看着徐凤年杀绝三拨,之后就不再留心,只是给出地址,就让徐凤年单骑单刀前往。

杀完第一拨,徐凤年身中六刀,五轻一重,砍中后背那一刀也不致命。他趴在血泊中,刀仍不离手,最后由老魁背回王府。此后几批,徐凤年都是带伤而战,老魁绝不给他一丝一毫偷懒叫苦的机会。换作其他王府豢养的高人,绝不敢如此糟践尊贵程度足可媲美皇亲国戚的世子殿下。徐凤年与悍匪搏命练悍刀,其中艰险不足为外人道。

徐凤年闭上眼睛,放缓呼吸,心想:是不是可以入手内家功夫了?

外家刀法再霸道,碰上真正内外兼修的高手就如稚童嬉闹,只能贻笑大方。可内家修为更讲究步步为营,体内大小窍穴、经脉,打磨贯通过程与行军布阵无异,像那号称“天下内功一半出玉柱”的武当,尤其是那些有天赋根骨、有领路师父的道士,在山一日就要修行一日,力求达到与那天机共鸣的大道境界。内力这东西又不是食物,塞进肚子就能塞满填饱,徐凤年上哪儿去凭空多出靠十几二十年水磨工夫才能攒下的宝贵内劲?

要不自己去听潮亭找些走邪门歪道的路数?徐凤年皱紧眉头,睁开眼睛,满眼云海,满耳松涛,令人心旷神怡。他没来由地想起了绣冬刀的旧主人。不知道那白狐儿脸何时能登上三楼?这美人儿该不会嫌弃绣冬刀给错了人?那年大雪,白狐儿脸在湖上出刀,才是真的悍刀行啊。

徐凤年深知自己与狐儿脸有着云泥之别,但没有气馁,有个缺门牙却总憨笑的老头说过,吃饱放屁是挺舒服的事儿,可屁要一个接一个地放,慢慢来,更舒坦。他现在练刀用的是最笨的法子。

他该敲晨钟了。由于练刀的关系,徐凤年敲钟的声音洪亮,一天下来共计一百零八声钟响。北凉军中扛纛的齐当国面有异色。其余义子中,姚简和叶熙真相视一笑,神色惊喜参半;肥球褚禄山差点儿把眼珠子瞪出来。至于“小人屠”陈芝豹和“白熊”袁左宗都在边境巡视,并未现身。

一行人徒步下九华山,与徐凤年并肩的大柱国缓缓道:“你若真要习武,府上高人倒知晓一些旁门左道,就看你肯不肯放下架子了。”

徐凤年哑然失笑道:“我能有什么架子可端?”

大柱国遥遥望向武当山,眯眼道:“那就好。”

正月里多如过江之鲫的显贵访客陆续携礼登门。陵州牧严杰溪和子女一齐到达,丰州刺督李功德后脚跟上,自然带上了名声奇差的宝贝儿子李翰林。因为儿子与世子殿下是发小,两位州牧大人关系深厚,一直有幸被北凉王高看一眼,处理政务偶有纰漏都被大柱国轻轻带过。其中,严杰溪还有个外人羡慕不来的优势,即他有个才学、相貌都一等一的女儿,连大柱国都称赞有加,亲口评点“稳重和平,展洋大方”。当时许多人深信此女将进入北凉王府,但估计是世子殿下过于放浪形骸了,此事一直没有实质性的动静。

今日大柱国亲自接待两位州牧,李翰林坐不住,早就蠢蠢欲动,大柱国大手一挥说了个“滚”字,李翰林立即如蒙大赦,拉着不忘作揖行礼的死党严池集奔出去。丰州牧李功德长吁短叹,说这兔崽子也太不得体了,大柱国笑着说翰林这性子不错,李功德这才宽心——大柱国淡淡的一句,可比州内骂声万言有用百倍。

严杰溪的女儿严东吴也礼貌告退,去府内散步。能得大柱国好评的女子十分罕见,她被北凉士子公认为“女学士”,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不精通,器彩韶澈,明艳动人,若非被北凉第一奇女子徐渭熊压了一筹,恐怕会更出名。只是她第一眼看到徐凤年就全无好感,将这位世子殿下看作腹中空空的草包,也从不掩饰自己的态度。徐凤年则针尖对麦芒,说严东吴是个沽名钓誉的女禄鬼,明面上和气,其实颇为世故,城府极深,虽然长得温婉无害,却是把刀子,谁娶她便是捧了把尖刀回家,家门不幸。总之,两人这些年一直不对付,互相看不顺眼,能不见面就不见面,所以互相串门见面都不打招呼。她弟弟严池集本希望能与凤哥儿亲上加亲,后来眼看无望,也就死心了。

暮色中,严东吴走在通幽小径上,心中冷笑,这半年不闻世子殿下作怪,听说是被禁足读圣贤书。她才不信大柱国禁得了徐凤年的双脚,指不定又是徐凤年闯了什么滔天大祸。严东吴听到一阵阴阳怪气的言语:“哟,这位姑娘好胆识,敢在徐草包的地盘上独身游览,不怕被那草包给劫去肆意凌辱?”

她不用抬头就知道是那个命里相克的死对头——考不出功名做不成大事的世子殿下。严东吴懒得理会,加快步子想要早早离去,眼不见心不烦。徐凤年不依不饶地挡在她身前,没个正形地捉弄道:“姑娘,要不我给你护护花?可别遭了徐草包的毒手,到时候贞洁不保,找谁娶你?听说京城有个小皇子钟情于你,你莫不是要做皇妃了?”

严东吴凤目怒视对方,脸上冷淡,心中却有些讶异。三年多不见,眼前的泼皮似乎黝黑健壮了许多,只是那股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扑鼻纨绔气还是一样可恶。她心思细腻,瞧见这凉州最大的公子哥儿不佩花哨剑了,换了把刀,不挎在腰间,却拎在手中,真是不伦不类。严东吴后撤一步,与徐凤年拉开距离,出言相讥:“学不来那戴有狰狞面具刀客的本事,就只得学最轻松的佩刀?世子殿下好大的志气!”

徐凤年嗯嗯了几声,转而将绣冬扛在肩上,双手搭着,更显痞态,笑眯眯地道:“女学士都听说那刀客的壮举了?你说我该不该去赏个几千上万两银子?我可听说今晚城外就有一场厮杀,正寻思着该带多少银子。女学士,你挺精于算计的,要不给谋划谋划?”

严东吴冷笑道:“你敢见那血腥场面?给多少银两是殿下的私事,东吴倒是要好心提醒殿下记得多带一套衣衫。”

徐凤年啧啧道:“女学士果真是算无遗策,都算计出我要尿裤子了,厉害厉害。以前说你‘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现在看来真是错怪你了。”

严东吴没了跟徐凤年磨嘴皮子的耐心,冷着声音硬气地道:“让开!”

徐凤年手搭着绣冬刀,吊儿郎当地道:“女学士,敢不敢跟我一起去见识见识那刀客?”

严东吴斩钉截铁地道:“不敢!”

徐凤年打趣道:“你是怕见到我的丑态,还是怕见到刀客,忍不住跟他私奔了去?听严池集说,你总爱偷看一些游侠列传,真不好奇那狰狞面具后是何方英雄?”

严东吴被揭穿隐私,面上却无窘态,默不作声。

徐凤年一脸遗憾地道:“不去拉倒,众乐乐不如我独乐乐。”

说完,他扛着绣冬刀与严东吴擦肩而过。

严东吴突然皱了皱鼻子,转身,破天荒地主动问道:“你真要去当那冤大头善财童子?”

徐凤年笑道:“马厩里有两匹马。”

最终,两骑出城。

披着厚裘掩人耳目的严东吴策马狂奔时心中万分懊恼:怎就被这徐草包灌了迷魂汤?她本以为王府会有铁骑扈从,可出城二十里后仍不见踪影,于是好奇地问道:“徐凤年,你要带我去哪里?!”

徐凤年单手提刀,转头笑道:“再过二十里路,你便知道。你还怕我把你带到荒郊野岭行苟且事?放心,强扭的瓜不甜,这道理我如今比谁都懂。”

夜幕星光中,严东吴看到了一张似乎变得陌生的脸孔。

两人再行二十里,看到一个小山坡对面篝火闪烁。徐凤年率先策马上坡。严东吴策马上了坡顶后,脸色变得惨白。

坡下坐着十几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彪形大汉,个个面容阴鸷,看到徐凤年后就像瞧见了大肥羊,再看到衣裳华贵的严东吴,眼睛里便满是炙热的淫秽之色。他们被丢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担惊受怕,如今有个细皮嫩肉的美人儿送到嘴边,不吃才会遭天谴。

严东吴怔怔地望向徐凤年的侧脸。这纨绔是要用这恶毒下作的法子报复自己?

徐凤年目不转睛地盯着坡下的人,轻轻地笑道:“严大小姐,别急着咬舌自尽,徐凤年可没你想的那般龌龊。把你交给一群死人,严池集还不得跟我绝交拼命?怎么算都是赔本赔到姥姥家了。”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大寒已至,这一抹白色雾气在严东吴眼中格外清晰。然后她看到这个游手好闲的世子殿下从怀中掏出一张狰狞的面具覆于脸上,抽刀,将刀鞘插入土壤,一系列的无声动作使得他整个人的气质瞬间一变。严东吴捂住嘴,不敢出声。

这是个杀人的好时节,飘雪的日子里,尸体很快就会变得如屋檐下的冰凌一般,不显脏,尤其是一摊摊污血,冰冻后就跟女子绣的花一般,这让杀人暂时只能讲求迅猛快速的徐凤年很是欣慰。

四五拨人一通杀,徐凤年杀顺手了,便有了些不方便跟人说的经验。但他舔着血行走江湖,没个捧场的知己多寂寞,要不然高手对决为啥都挑在楼顶山巅,最不济也是人多口杂的闹市?再者,徐凤年看严东吴不顺眼很多年了。不过,他看不顺眼的是严家大小姐的架子做派,对她的脸蛋、身段其实很顺眼,于是他就起了坏心眼,想着把她勾搭出来见世面。好不容易有了老魁以外的珍稀看客,徐凤年觉得杀人有必要更用心些,更果决狠辣点儿,把她吓得没了魂魄是最好的。

流寇首领使了个眼色,让两个得力却不那么心腹的家伙当先锋。这两人自然不太情愿,听说山坡上那个专杀同行的刀客出手可不温柔,尸首少有齐全的。但首领发话了,只要做掉那戴面具的人,就能先尝那小婆娘的滋味,这让憋了太久的两个流寇连命都顾不上了。关键是被莫名其妙地丢到这里后,他们得知,只要杀死那个要杀他们的人,就可以免了死罪,拿到一份巨额悬赏不说,还能重返军伍。这本就是你死我活的死局,他们头脑一热,就顾不上许多了。

绣冬与流寇手中的一柄精良砍刀碰撞,徐凤年侧身,刀锋贴着对方的刀身下滑,削掉那冲锋卒子的数根手指,不等那人哭爹喊娘,顺势一撩,便挑掉一颗头颅。徐凤年脚不停歇,绣冬翻滚,将第二名流寇拦腰斩杀。然后他径直冲锋陷阵,绣冬如一团雪球翻滚。才一炷香工夫,流寇便死绝了,极少有尸体是完整的。徐凤年终于长呼出一口气。所谓“一鼓作气”是极有道理的,用刀最忌讳气机紊乱,他有些理解了。

徐凤年摘下覆盖着脸庞的獠牙青面,气韵再变,重新恢复成那吊儿郎当的俊俏公子哥儿。只见他轻巧抖腕,将绣冬刀上的血珠甩在雪地上,提刀上坡。坐于马背上的严东吴瑟瑟发抖,咬牙坚持着,似乎不肯输掉常年积累出来的清高气势。徐凤年瞥了一眼,将绣冬刀在她身上价值千金的狐白裘上擦拭了一下,留下轻微的痕迹。这个粗野的动作吓得那金枝玉叶的严东吴惊呼出声,娇躯摇摇欲坠。徐凤年不再吓唬这位素来头脑聪慧此时却一片空白的大家闺秀,将绣冬刀插回刀鞘,走了几步,翻身上马,轻声道:“回了。”

返城四十里,徐凤年在前,骑术平平的严东吴在后跟得辛苦。马背上的徐凤年大半时间在闭目凝神,呼吸绵长。练刀、杀人只是次要的事情,真正的磨砺还在王府小院里等着他。

城门校尉睁大眼睛认清了世子殿下的尊容,忙不迭地吆喝“开启城门”,生怕惹恼了这位北凉混世魔王以致卷铺盖回家养鸡种田。徐凤年将严大千金送到州牧府邸,笑道:“这马得还我。”

严东吴下马后仍缄默不语。

徐凤年不以为意,弯腰从她手中牵过缰绳时,拿绣冬刀鞘拍了一下她的臀部,调笑道:“魂儿没了?”

严东吴面有愠色。

徐凤年拿绣冬刀挑起她的精致下巴,缓缓地道:“你爹有封寄给京城王太保的信,就摆在徐骁的案头,所以你放下身段与我这无德无品的世子殿下出城赏雪一趟,没白去。”

严东吴顿时眼神慌乱。

徐凤年轻佻地笑了笑,将怀中的青面丢给她:“今夜严小姐如此赏脸,作为回礼,送你了。以后再恼恨我,就拿它出气。”

听潮亭内,大柱国亲眼看到两骑出府,笑着回阁,坐在首席幕僚李义山的对面,轻声问道:“元婴兄,你说这混账小子是骗严家小姑娘多些,还是救严池集那书呆子一家老小六十九口人多些?”

李义山平淡地道:“都有。”

徐骁笑道:“这陵州牧的位置就这般不值得珍惜?老小子严杰溪只会纸上谈兵,以为跟王太保拉上关系,女儿侥幸成了皇妃,就能逃离我的掌心?以为他躲去天子脚下发牢骚说我几句,就能扳倒我?也不想想他这些年在凉地日进斗金是拜谁所赐。没这些金银,他拿什么去笼络王太保,去跟大内那位韩貂寺称兄道弟?在这一点上,反倒是李功德聪明许多,总还记得谁才是他真正的衣食父母。这种人才能活得久。”

李义山平静地道:“哪来那么多温驯鹰犬任由你驱使?偶尔蹿出几条跳墙疯狗不正合你意?若凉地年年太平,边境上没有厉兵秣马,没有严杰溪这些个蠢蠢欲动的所谓清流忠臣,你这位子岂不是更难坐?后半辈子都在忙自污其身、自辱其名勾当的名臣将相还少吗?你已经很不错了,尚且能够拒绝公主招婿,天下文人骂了十几二十年,也没戳断你的脊梁骨,足以自傲了。”

大柱国对此云淡风轻,不进行任何评价。

徐凤年回府没多久,就来楼上送酒,被李义山拉着手谈了几局,结果把李义山气得不轻。

对李义山来说,这围棋不管十九道如何纵横变幻,终究是死物,摆出再大的阵势也是鬼阵,不入上乘大道。李义山本不喜此道,可徐凤年儿时顽劣,静不下心,要想把这家伙的屁股钉在席子上,找来找去,就只有这坐隐一途。

李义山私下颇为欣赏这小子与生俱来的卓绝记忆力,两人对弈,起先还有棋墩棋子,后来便悉数撤去,只在空中做落子状,横、竖十九,事先说好落子位置,不可反悔。这些年打磨下来,李义山胜九输一。

不承想,这趟游历归来,徐凤年不知从何处学来层出不穷的无赖手段,越是收官,越是横生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效果。李义山着实狼狈了几回,差点儿要拿酒壶砸这胡下一通的兔崽子。

盘膝而坐的李义山略显无奈,淡笑道:“我们听潮十局,看来要四胜四负了。这小子如我所愿,捡起了武学,下棋却下赢了我。”

徐骁哈哈笑道:“这不还剩两局?不急不急。”

李义山提起笔,却悬空静止,问道:“上阴学宫那位祭酒要来找你下棋?”

徐骁笑呵呵地道:“可不是?”

李义山讥笑道:“当初以九国做棋子,半个天下做棋盘,好大的气魄,可也不见他们下出几手妙棋,眼高手低,坐而论道。被你一顿砍杀,什么布局、什么棋势都没了。”

徐骁道:“渭熊还在那边求学,总得给些面子。否则你也知道我的脾气,书生意气、浩然正气,这两样对我而言最臭不可闻。”

李义山笑而不语。

徐骁突然问道:“你说玄武当兴还是不当兴?”

李义山反问道:“王重楼等于白修了一场道门艰深的大黄庭关,你就不怕武当山跟你翻脸?”

徐骁一笑置之。

王府僻静的小院中,徐凤年与老魁一同盘膝坐在廊中,缓缓地诉说着那场雪中厮杀的每一个细节。如果他出刀不够果决,刀速过快而余力不足,或者应对不当浪费了丁点儿气力,老魁就要拿刀背狠狠地敲打一阵,教训后才附带几句简明扼要的点评。

老魁终究是用刀用到极致的高手,哪怕没有身临其境,由徐凤年说来,也与亲眼所见并无两样。徐凤年不要那上乘口诀,老魁也不主动拿出那压箱底的本领,一老一小就跟相互猜谜一般比谁的耐性更佳。

白发老魁靠着一根朱漆围柱,笑问道:“小娃儿,既然是为了取回城头的剑匣,你怎么不学剑,那岂不是更爽利?再说了,年轻人行走江湖不都爱佩剑?一剑东来一剑西去之类的,听着比用刀潇洒厉害。咦,那词叫阳春什么来着,爷爷一时间给忘了。”

徐凤年正襟危坐,将绣冬横放在膝上,轻笑道:“阳春白雪。”

“这凉地都喊你徐草包,冤枉!”老魁一手拍大腿,一手拍在世子殿下的肩膀上,后者差点儿前扑倒地,摇晃了一下,才好不容易稳住身形。

徐凤年自嘲道:“老爷爷你的眼光真是一般,比刀法差了十万八千里。”

老魁洒然一笑:“等爷爷我与那耍斩马刀的魏北山一战,就真要离开这地儿了,小子,可想好了以后的路子?”

徐凤年将手放在绣冬刀鞘上,苦笑道:“还能怎样?先去阁内找本速成的内功心法,然后听天由命。实在不行,便把乱七八糟的各派武学囫囵吞枣般死记硬背下来,以后临阵对敌总能占到点儿小便宜。我的根骨应该相当一般,不太可能像老爷爷这般一力降十会,若再不使点儿登不上台面的小伎俩,我何时才能去那武帝城?对了,当年王仙芝真是双指捏断了老一辈剑神李淳罡的‘木马牛’?”

老魁点了点头,心有戚戚焉。对天下最拔尖的武夫来说,老怪物王仙芝始终是一座不得不去面对的高山,以至不说打败他,只要与他打成平手,便可稳居十大高手之列,足见那位百岁老人强悍无匹的程度。

徐凤年缓缓起身,明日还要早起。

今夜,未来皇妃的府上估计已经鸡飞狗跳了吧?

第二日,北凉王府来了位贵客,是上阴学宫的一位教书匠,据说地位仅次于学宫大祭酒,是三位祭酒之一。这三人一般被尊为“稷上先生”,教的可不是一般的经书典籍,而是圣人大道。上阴学宫的士子来自天南地北,不分地域,不重身份,无关贫富,只要通过学宫三年一度的考核,便可入学成为上阴学士。这些鲤鱼跳龙门的学子,又被誉为“稷下学子”。

如今的学宫大祭酒齐阳龙是当朝国师,地位超然,神龙见首不见尾。来访的祭酒,世人只知道姓王,在上阴学宫专门传授纵横术和王霸略,曾经在名动天下的两场大辩中先胜后负,赢了名实之辩,却输了天人之争,从此少有露面。

此人收徒,条件苛刻,近十年只收了“人屠”徐骁的次女徐渭熊做学生,还放话说这将是他的关门弟子,衣钵可传,此生足矣。徐凤年从与二姐徐渭熊的寥寥几封来往书信中,依稀得知这个稷上先生是个棋痴,最爱观棋多语。至于学问深浅,徐凤年从不怀疑——既然此人能当二姐的师父,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黄鹤楼下摆了一局棋,义子袁左宗站于远处,只留大柱国徐骁和远道而来的稷上先生手谈为乐。徐凤年登上山顶,只看到王先生的侧影:容貌清癯,一袭朴素青衫,一双麻鞋,腰间系了一块羊脂玉佩,与徐骁在棋盘上对垒,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态,风范不可谓不高雅,气质不可谓不出尘。世子殿下心想:这上阴学宫的祭酒果真底气深厚,寻常高人再高,见到徐骁不一样大气都不敢喘,哪里能有此人的镇定清逸?

世外高人,不过如此了。

徐凤年敛了敛心神,恭敬地走近。大柱国和稷上先生都在凝神对局,棋盘上大战正酣,两人皆没有抬头。存了敬畏心思的徐凤年定睛一看,差点儿喷出一口血。熟谙纵横十九道的大国手,或如大海巨浸,含蓄深远,居高临下;或精细夺巧,邃密精严,步步杀机。

可眼前这两位呢?

徐骁是个一等一的臭棋篓子,徐凤年对此自然一清二楚,起先看到两人对弈,还想着是王先生在以大雅对徐骁的大俗,不承想……这棋局咋看咋像一团乱麻啊,如同两个孩童在那泥泞里打滚斗殴,与国手境界没有半枚铜板的关系。

看情形,这位稷上先生的棋力根本就是和徐骁不分伯仲,难怪两人会杀得难解难分。

最让徐凤年无法接受的是,这位王先生每每自以为走出了一记强手,都要配上一段自我认同的评语,类似“不走废棋不撞气,要走正着走大棋,做大龙屠大龙”“棋逢难处小尖尖,台象生根点胜托,嘿,但我偏不点,这一托,真妙,可登仙”。

徐凤年瞪大眼珠,怎么都没瞧出妙处,只看到昏着儿不断,惨不忍睹。

稷上先生盯着胜负五五分的局势,扬扬得意地道:“棋坛三派,共计十八国手,唯赵定庵、陈西枰不能敌,余者皆能抗衡。”

徐凤年忍不住脸颊抽搐了一下。徐骁面无表情,拈子不肯落子。

稷上先生抽空终于抬头,神色和蔼地道:“世子殿下,你说大柱国这颗棋子当弃不当弃?”

徐凤年缓了缓呼吸,笑眯眯地道:“不好说,稷上先生布局缜密,我看白棋多半是输了。”

不料徐骁一气之下误打误撞被逼出了一手好棋,稷上先生总算是感觉到了危机,却不是沉着应对,而是立马伸手去提起徐骁那颗落子,厚颜笑道:“大柱国,容我悔一棋。”

徐骁似乎习以为常,努了努嘴,示意眼前这位祭酒自己动手。

徐凤年有点儿傻眼。

这盘棋最终以稷上先生悔棋数十次后艰难险胜而告终。徐凤年看完以后,对上阴学宫已经没有任何崇敬和憧憬之意。

王大先生拍拍屁股起身,神清气爽地道:“我一生对弈无数,时至今日仍然未尝一败。”

徐凤年赔笑道:“稷上先生才是首屈一指的大国手。”

下完棋,“大国手”便告辞下山。不下棋的时候,他的气韵确实挑不出瑕疵,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

徐凤年呆立着,喃喃道:“何来的未尝一败?”

徐骁笑骂道:“未尝一败,这倒是真的,不过是因为他只和棋力比他差的人对弈,面对没有把握的人,便识趣地作壁上观。”

徐凤年苦闷地道:“二姐跟这样的稷上先生学习经纬术?”

徐骁起身后,望向山脚,轻笑道:“能立于不败之地,还不是国手吗?”

不等徐凤年询问,徐骁便一股脑儿地和盘托出:“当年学宫蔚为壮观,号称‘诸子百家贤士三千’,其实真正得势的不过道、儒、法、兵、阴阳等九家。我朝重法,其余八国各有所好,可以说真正的兵戈是在上阴学宫。例如那西蜀信黄老无争,占据天险,胸无大志,当时学宫内本已统一认定西蜀可以继续偏居一隅,却被我带兵碾轧了一遍,一时间天下民怨汹涌,‘人屠’的绰号便被坐实了,与宫内巨宦韩貂寺和江湖隐士黄龙士一起被称作人人得而诛之的‘三魔头’。我与学宫关系一直奇差,唯独刚才那位棋品糟糕透顶的稷上先生冒天下之大不韪替我说了许多话。当时王先生刚刚胜了名实辩论,风头一时无两,若无意外,再赢天人之辩便可成为下一任大祭酒,去那道德林栽下一株功德树,可惜了。所以我才将你二姐送到上阴学宫。”

王朝内有几个久负盛名的禁地、圣地:除去皇宫大内,还有篡了武当道教正统位置的龙虎山、北凉王府的听潮武库、两禅寺的舍利塔、吴家剑冢,最后便是天下士子向往的上阴学宫道德林。这道德林寓意十年树木,千年树德。

至于三大魔头的说法,姓韩的宦官被骂作“人猫”,在王朝内的口碑比起徐骁只差不好。

不过黄龙士最具争议。他亲手沾染的鲜血不多,甚至比绝大部分江湖侠士要少得多。可这人的一张嘴巴实在厉害,当初九国乱战,大半是他挑起来的,而他竟曾是上阴学宫最为得意的门生,自诩“黄三甲”。这倒不是他自我吹嘘,黄龙士被公认为十九道第一、草书第一、阴阳谶纬第一,享誉天下,可到头来士林中广泛流传上阴学宫差点儿竖起“黄龙士终身不得踏足”的石碑。徐凤年的二姐徐渭熊如今在学宫内被许多稷下学子暗地里说成“黄龙士第二”,可见其风采不俗。

徐骁轻声道:“王先生今天来是求一件事,但我没答应。”

徐凤年无奈地道:“你也忒不给上阴学宫面子了。”

驼背瘸腿的大柱国双手插入袖管,形同一位老农,口中言语却猖狂至极:“那些读书人隔了几千里骂我,骂到今天都有好几大缸子口水了,对我来说不痛不痒。你二姐可是天天在他们家里打他们的脸,噼里啪啦,响亮干脆。论道,他们辩不过你二姐,下棋更是如此。至于打架,你二姐的剑砍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口气砍上百来号都不会起褶子。上阴学宫的家伙也就侃人厉害,砍人嘛,相当不入流。”

徐凤年头疼地道:“打人不打脸,做人留一线,你倒好。”

徐骁笑道:“你爹读书读得少,哪里来那么多大道理好讲?”

徐凤年鄙夷地道:“这话矫情。”

徐骁转头瞥了儿子手上的绣冬刀一眼,笑道:“真不矫情。用刀说话最管用。”

徐凤年轻声道:“你也是这么跟京城那位说话的?”

徐骁跟这个儿子相处素来百无禁忌,直白地道:“当然。三十万北凉铁骑,放个屁都震天响,不想闻都得闻。”

徐凤年准备动身去湖底练刀——他总不能附和一句“皇帝轮流做,明天到我家”吧?

徐骁问道:“你真要一直练下去?”

徐凤年纳闷地道:“要不然?”

徐骁抽出手,呵了口气,缓缓卖了个关子:“那你去一趟武当,有人等你。”

徐凤年讶异地道:“总不是要我去跟洪洗象学玉柱心法吧?这也太没面子了。那琉璃世界风景是不错,可要我在那里练刀,不痛快。他不下山我上山,怎么搞得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似的?说实话,没这雅兴,我宁愿挨那老魁的骂,被喷满脸的唾沫星子,也好过在武当山寄人篱下。”

大柱国淡笑着道:“姓洪的小道士哪有这本事,你要见的是武当掌教王重楼。”

徐凤年震惊地道:“那个躲起来修大黄庭关的老道士?他真的曾经仙人一指劈开了沧澜江?这也太神仙道行了,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大柱国想了想,道:“我倒是没亲眼见过,但王重楼几乎是以一人之力抗衡四大天师坐镇的龙虎山,应该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况且李义山早年指点江山,做了将相评、胭脂评两评,专门提到过这位道门高手,说他有望通玄。要知道那时候王重楼还只是个声名不显的中年道士。至于一指断江的真假,你去了武当山不就知道了?”

徐凤年一头雾水地道:“王重楼教我练刀?不可能。那就是传给我武当最能速成的高深心法?”

徐骁笑道:“去了便知。”

徐凤年没有拒绝。王重楼是久负盛名的天下有数高手,他能见识见识,沾点儿道家仙气总是好事,希望别又是上阴学宫王大先生这样的“世外高人”。最主要的还是徐凤年习惯了在湖底闭息练刀,想到武当有个深不见底的洗象池,这个池子是被一条瀑布百年千年冲刷而成,他想去那里练刀。

这一年,徐凤年于暮色中独身入武当。

✦下回试读预告✦

雪中悍刀行2·白马出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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